开店是一个匆忙的想法。今年1月份,小张就有了念头,3月份,念头突然转化成行动,“(来吃烧烤的)人太多了,4月份人更多了,人多了你就想开。”
4月8日,张店区东一路的老街上,多了一家新店。音箱一开,人呼呼地来。晚上7点多,几个大汉表演吹瓶,两秒吹一瓶,一抬头,酒就没了。烟花从空地直往天上蹿,食客的队越排越长,还提着行李箱。在人群里穿梭,留着飞机头,穿迷彩裤的年轻人,就是店老板小张。说起开业那天,他语气中难掩骄傲,“整个淄博哪有这样的场面?”
小张23岁,爱玩儿,有点混不吝的性格,会把T恤直接脱下来当抹布拖地。初中毕业后,他就在父亲的电缆店里打工,从未接触过餐饮业。开这家烧烤店,也是去年9月份退伍后没事情干,“开一开试试”。
定下位置,招聘工人,再到正式营业,用了不到10天。盘下的店原本也是卖烧烤的,老板干了两个月没生意,转让了。小张第一次创业,爷爷、爸爸、姑姑、姑父,全砸进来帮忙。工人也是老乡、朋友,开五金店、做货运司机的,只有一个开过大排档,成为后厨总管,又挖了一个烧烤师傅过来,草台班子匆匆建成。
起初只是位子不够,临时摆上了几张木桌;之后,等不到位的人开始抱怨,“早知道不来你家吃了,去别家吃去”,流失的客人大概有100桌。提前准备的2万串肉,2小时内挥霍一空,人群嗨翻了。员工也充满干劲儿,但等到对账时,才发现跑单了2000多块钱。
在吧台结账的是26岁的员工蒋知言,那天,她的眼睛就没从屏幕上挪开过。事后复盘,她拼凑出了失控是如何发生的——结账系统出了故障,扫码后只能下单,不能付款;临时摆上的木桌没有进扫码系统,有些直接手写了菜单,上菜的员工对不上桌号,明明有菜单,找不着桌子,最后人也找不着了。
“我以为现在社会上大家素质都挺高的,怎么会跑单?”蒋知言身高1米7,留着齐肩的卷发,爱和人聊天。在周围热爱考公,追求稳定的朋友当中,她是一个异类。来小张的烧烤店帮忙之前,因为受不了天天写材料的日子,她刚从政府单位辞职。她喜欢做生意,也摆过地摊,卖过口罩,但都是一个人就能做的小本买卖。
跑单那天歇业之后,她打开备忘录,噼里啪啦地打字。从总体管理到服务人员、后厨人员,整整写了两三页的建议,给小张发了过去。
“走的都是钱。”小张的兴奋感变成了慌张、懊恼和自责,他自己复盘了好一会儿。第二天,桌子从50桌增加到60桌,系统来进行了升级,人员也做了一些分配。他明确要求员工,客人吃完,负责打扫桌子的人要确认这一桌已结账。
小张的店离淄博高铁站1公里,离网红打卡点“八大局”800米,那些提着行李箱下高铁、排不上网红店的人,都会涌向这里。店所在的东一路老街,在新华制药厂旧址附近,沿街多是医疗器材店,本不是适合干烧烤的地方。2009年,药厂搬到新城区后,这里寂静了下来。午休时光,工人坐在路边聊天,在三轮车上打牌,构成这里的日常图景。
14年后,互联网重新定义了这座城市。在一个多月时间里,淄博新增197家烧烤企业,还有非常多尚未计入工商管理统计。除小张的店外,东一路又开了两家烧烤店。卖家常菜的餐馆,也拉起了“外地游客进店免费品尝网红炒锅饼”的横幅。把店面转让给小张的老板,悔不当初,开始动工改造隔壁一幢废弃的楼,想再开一家烧烤店。
小张琢磨,那些风口浪尖上的网红店,是宣传起了大作用。他也找了个探店博主,拍了视频发抖音。因为淄博烧烤的名头,点赞量冲到了700多,是这个博主点赞最高的一条。但冲着视频来的,有也有,没几个,店里承接的还是那些在网红店排不上队的游客。
但即使是这些外溢出来的客流,也足够让这个年轻人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。他时常打哈欠,揉眼睛,没时间坐下来,大腿胀疼了三天,还要应付胡闹的顾客。一桌上海客人闹到凌晨2点,这桌喝完喝那桌,那桌喝完还要追着员工、拉着小张一起喝,“他一出门,我大门啪一锁我就歇业了,你爱咋地咋地,别在我院里玩了。”
“前一天有傻X凌晨还给我打电话要吃烧烤。”他抱怨,起先开店只是想玩一玩,谁成想会这么熬时间?早上十点,到凌晨一两点,起码有15个小时花在店里。熬过了劲儿,失眠也找上了他。
4月27日,“备战”五一的前一天,小张和父亲大吵了一架。当着客人的面,在员工串肉的屋子里,父子俩都爆发了。十分钟后,老张率先出来,嘴里只重复四个字,“关店,休息。”小张一言不发,把门砰地关上,骑上他的摩托车,扬长而去。
父子的争执在于两件事:一是那天给小张打电话订位的客人,都被他推掉了。另一件是老张去检查了账单,发现钱莫名消失了不少,“一个月了,连对帐都没学会。”
“这阵风过去了,下一次不一定有这个机遇,但他(小张)不把握。”46岁的老张不理解。他开了大半生的电缆店,相信做生意第一讲究的就是服务要好,“谁不得低头哈腰的。”而当庞大的人群涌进城市,每一个淄博人都在真切感知着人潮里的暗涌与礁石,也包括小张。
他的神经始终紧绷。每一种食材都得看过去,每一个员工都要留意。晚上7点至9点,客流高峰期,最容易出乱子。余光扫到屋外头有火光,小张心里一哆嗦,“还以为着火了。”炉子如果真的蹿出火舌,客人还没反应过来,他已经捞起水瓶冲上去浇灭。
4月26日,流量高地“牧羊村”烧烤店所在的浅海市场,每隔5米就有三个保安或两个社区志愿者站岗,并在出入口设置安检,限制人流。救护车、警车、消防车,还有一些民间救援队,在市场周围巡逻。更不可思议的是电工巡逻——烧烤做的是夜经济,如果电路出现一些明显的异常问题,电工能够立马赶过去修理。
六七公里之外,小张的店尽管客流不及那里十分之一,仍旧被纳入了“监察”范围。街道人员每天都来“溜达”一次,有时两次。一张《烧烤店等重点行业卫生消毒消杀明白纸》贴在了店门口,规则细到安装纱窗、安装灭蚊灯,上面写道:“您的贴心细心耐心,让天南海北的游客放心暖心舒心。”每晚7点,会有专人来烧烤店仔细巡逻。巡逻目的是什么?小张反问,“你听过唐山打人事件吗?”
开店不到一个月,他已经不想着去抖音做宣传了。店里彩灯坏了,他买了新的彩灯,就放在柜台上,没时间换上去。凌晨下班,路上他看到大学生三三两两席地而睡,“吃个烧烤至于吗?”
这种对客人的态度又引起了老张的不满。这个儿子,老张总觉得不上心,“钱都能丢了。”初中毕业后,小张就在家里卖电缆,老张花钱给他读了个技校,中途辍学了。去年9月份退伍回来后,老张又给他找了个班上,到网上报名的那一天,小张硬是不报,一番心血又打了水漂。
3月26日,老张听儿子说,想开一家烧烤店,他第一次认为这个主意好。他的电缆店开在一家宾馆楼下,3月初,老张就听人说,“淄博烧烤马上就要火了”,他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。做生意这么多年了,他自诩有一点社会经验,马上给儿子做了投资。
店的位置,老张找的,工人,他一个个请的,开店的资金,也是他出的。不出所料,很快,淄博迎来了“百年不见的机遇”。老张左脚刚动过手术,每天瘸着腿也坚持巡视、送餐,一天要走2万步,而小张只走1万步。
这也是店里员工的想法。后厨总管夏师傅2015年开过一个烧烤店,正赶上淄博管制烧烤,要求露天摊位进店、进院、进场经营,也不能用炭炉,使用无烟环保炉,喝酒撸串的氛围没了,生意做不下,他开始干大排档。2020年,因为疫情,餐饮没了生意,他又关张,开始承包钢筋工程。今年,房地产形势不好,工地上的活也少了,还被欠了薪水。老张找到他时,夏师傅刚把去年的旧活儿做完,就加入了。
打扫的师傅老宋,1997年就开始干货运,天南海北地跑,干一阵歇一阵。去年10月,他被封了两次,一次在车上呆了2天,另一次被拉去酒店隔离了8天。如今这活儿已经轻松了许多。
切肉工刘姐退休后一直给烧烤店切肉、串肉,2022年,她目睹了很多烧烤店关闭,陪着掉眼泪的店主把大门锁上。
对他们来说,如今火热的人气带来的,是一种全新的、有期望的生活。“火了好,火了我们有地方忙活。”刘姐说,以前,都是她们求着给人做工,现在倒过来了,她一天能接到三四个招工电话。
小张的身上,也背负着这些人的期盼。但大家都觉得,小张太年轻了,他爸、他爷爷,都在拼命干活,他却还想休息。
与网红店毕竟不同,这里面临更多的不确定性。开业活动做完第四天,人就没了。“要是天天这么忙还好,一会儿闲一会儿忙的,节奏都找不到。”烧烤师傅抱怨。
就在父子俩吵架的那一天,海月龙宫烧烤城试营业,小张店里的流量回落,生意前所未有地差。想到儿子推掉客户,老张更气了。他联系了三个客户,想要把店铺转让,“第二次创业我绝对不支持他。”
晚上10点,一个在店里见网友的高二学生说,“叔叔,我觉得你的烧烤比牧羊村好吃。”老张的眼睛重新亮了。“你明天来,我请你吃一顿。”
紧张的空气不仅在小张的店里。如今,淄博遍地都是打开的手机摄像头,任何一点小事,都极易引起网络声讨。一位出租车司机回忆,前几天,一对男女把出租司机要价200元的视频发到了网上,引起了争议,“这不讹人家吗?”直到另一个视频放出来,大家才发现,原来是这对乘客喝醉酒,吐在了车里。
官方也尝试过一次降温。4月26日,淄博市文化和旅游局发布了《致广大游客朋友的一封信》称,“五一”期间客流量已超出接待能力,推荐了山东其他城市,尝试将人群分流至其他城市。牧羊村等网红烧烤店,也开始轮班休息。
但这些措施,未能阻挡游客。公开多个方面数据显示,五一首日,淄博旅游订单量比去年增长超40倍。其中,“90后”“00后”占比超八成。八大局,这个老城区的居民菜市场,跃居五一热门景区排行榜首位。门口原本计划2天修好的路,一天就完工了——环卫工和绿化工更忙了,修完了路,又开始种小雏菊和喇叭花。
居民生活也要让位于来打卡的游客。“卖菜的不卖菜了,卖肉的不卖肉了”,聂大爷说。他63岁,住在八大局附近,以前随时都可以去买菜,现在要和一群大学生抢时间。“我今天早上6点就去买菜,买完我就赶紧溜出来。”
聂大爷还接到小区的建议,让居民五一最好还是不要出淄博——“本地人出门了,外地人谁来招待?建议我们为家乡出把力。”
整座城市严正以待。烧烤城内,每家烧烤店都实时进行质量检查,并把结果公示出来。对酒店的控价措施,也达到了执法层,5月1日,淄博一酒店因涨价1.5倍被立案调查。更多的市民开始加入到城市秩序的维护中。
许茗就是这里面一位。一个下雨的晚上,水晶街烧烤店门口排起了长队,她想,“吃不上也挺饿的”,就准备了五六十份自家的小吃,给烧烤店门口排队的游客免费分发。一下子就发完了。遇到本地人,挥挥手说,“不用给我发,给他们(外地人)发。”
许茗是淄博人,去宁夏上大学后,有长达10年的时间离开了淄博,2021年才回来。对她来说,吃烧烤就像下馆子,一个星期必须得吃一次,但现在,让位于游客,她已经一个多月没吃过烧烤了。路上看到外地车,她也会让一让。
从前,她觉得家乡是一个很普通的城市,也不太关心本地新闻,但现在,每一个关于淄博的视频她都会点进去看,还会打开每一个评论区,害怕负面新闻的出现。“现在被捧得很高,大家都对我们的期望值很高,就怕哪里做得不够好,一下子被打入谷底。”许茗说。
流量成为了一个漩涡,把居民们细小的善意裹挟进去,又转换成网上的热度。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开始自发在八大局捡垃圾;景区门口,有人主动给外地车上放水果饮料;走在路上,就有人给你递矿泉水。这座城市用尽全力守护“好客”的标签,开通烧烤专列,新增21条烧烤公交专线,在高铁站安排“烧烤志愿者”,客流于是再创新高。
紧锣密鼓的保卫战背后,也有被误伤的人。在牧羊村,很少有人知道,游客们的镜头背面,是一条外卖街。老徐在这儿卖麻辣鸡架,浅海市场原本开在林泽街上,三年前,搬到了地下一层。本是露天停车场的位置,现在改造成烧烤外卖一条街。老徐是第一批搬下来的人。一个礼拜前,浅海市场限流,外卖骑手都下不来了。他的外卖生意损失了近一半。
和其他档口一样,老徐也被迫卖起了网红炒锅饼、水果、烤肠,以补贴损失的收入。但人们都冲着烧烤过来,没有几个人会光顾炒锅饼,“如果损失的是一个手掌,那弥补的也只有两根手指。”
4月26日,外卖档口的店主联合起来,向市场监督管理局反应,选择了一个处理方法——只要骑手穿着外卖服,就能到下沉的外卖街来取餐。
走在淄博街道上,关于小城红到发紫的烧烤故事,每个居民都能说出一二。提到最多的就是官方叙事中那份情义——去年七千多名大学生被转运到淄博方舱隔离,临走时,淄博政府请他们吃了一顿烧烤,并约定来年春天再来做客。
但在外卖街的老徐看来,淄博走红有着比“大学生带火一座城”更清晰的时间表:大学生3月初吃完烧烤走了,3月中旬,本地千万级粉丝网红“学好姐姐”也来这条街吃烧烤,这才算是真火了。紧接着,小网红也来了,这条街成了背景板,“哪是来吃烧烤的,就是来直播挣钱的”。
现在,当地在林泽街设了一块网红直播平台,镜头能清晰对准“牧羊村”三个字。台下游走着寻找烧烤的游客,台上停驻着拍摄游客的主播。
而在另一家烧烤店主陈方眼里,淄博烧烤入局互联网要追溯到更久之前。他的店离小张不远,都在东一路上,陈方已经干了18年。
每年,路边的法国梧桐叶子重新变绿的时候,就是他记忆中,淄博人吃烧烤的季节。厂里的工人多是为了喝酒才来吃烧烤,光着膀子、穿着拖鞋、喝着扎啤、撸着小串,和三五好友豪放说笑,不拘束于声音高了还是低了。那是他们最惬意、最自由的时候。
疫情后,人眼看着少,陈方的几家分店亏了五六十万,都关了。被剥夺了线下生活,人们关注的焦点转向了网络世界。
烧烤店开始在抖音上引流。价格一降再降——9.9元三十串、6.6元二十串、1元十串……每个老板都试图用低廉的价格吸引人们走出家门。陈方想,1元相当于免费送了,还要往哪降?没想到,这些烧烤店又打出了“0.1元十串肉、0.01元十串肉”的套餐。“我宁愿赔钱,我也要先有人气。”很多烧烤老板都是这个想法,陈方也是。
陈方觉得要跟上潮流,开始学抖音,也搞了个“6.6元二十串肉送扎啤”的套餐。但客人吃完二十串就走了,一桌这样,另一桌也这样,每桌赔20,也不能撵客,苦吃在了心里头。“外头来人说你生意真好,生意是好,一算根本不赚钱。”
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价格战。许多店铺不挣钱关店,低价转让又赔了几十万。去年12月,陈方感染了新冠,索性直接关门,贴出了转让信息,但那时想做餐饮生意的也少,一直没找到比较合适的人,今年1月31日,他才又开了门。
“淄博烧烤走红是一个综合体。”他相信这是老天的回馈,“大家都说大学生方舱隔离火的,这里面也有我们烧烤店的辛酸。很多人都是一看抖音价格,你们烧烤真便宜,我也去吃。”
隔壁小张的店,几乎瓜分走了街上约一半的流量,陈方起初有些担心,但后来发现,哪个烧烤店一宣传,就有三五百桌涌入,还能分流,“大家都是互相在帮衬了。”进入4月份,陈方每天只睡3个半小时,持续了20多天。对每个店主来说,这都是一个新的机遇。
但如今的烧烤店很少有回头客。许多游客与淄博的缘分,只有几个打卡点与一顿烧烤。两个来自广东的研究生,先是去济南看朋友,原打算第二天启程去青岛,看到淄博夹在中间,就打算过来吃一顿,第二天就走。他们的硕士三年,恰好是疫情三年,学校管得严,几乎没出过校门。这一次,毕业论文搞定了,时间重新丰裕起来,就开始到处旅游。
在年轻人中,有个玩法叫“特种兵式旅游”,带着某种急迫感,24小时游玩一个地点。之所以来淄博,是因为“这在年轻人当中,是一个社交话题。”来淄博一趟,只是为了将来攀谈几句。也有人出差回程,看到淄博站,就下了车,趁着夜色吃完烧烤,再在第二天赶高铁。
潮水何时会退去?店主们谁也不知道,能够确定的是,五一即将迎来的,一定是一个登峰的浪头。
五一前,小张一直在等街道开会,他听到消息,各街道陆续召集店主开会。父子关系暂时性破冰,因为爷爷一句“你们再吵架我就回乡下去”。小张端正了想法,和老张说,“我会好好干的,你就别操心了”,开始给食客送餐具、小饼,满地跑。
和父亲吵架那天,老张说“作为投资人,我有权查看你的营收”——这句话,触碰到了小张的雷区,他觉得父亲不信任自己。“他爸爸觉得我要把所有东西给你安排好,但他就希望这浑水我要自己淌,这坑我要自己跳。”蒋知言说。
在店里,只有蒋知言和小张是同一个频道的。小张想做那种几排摩托车拉“欢迎来淄博吃烧烤”字样的视频,蒋知言想在店里设置网红墙,方便顾客拍照、拍视频。开店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,两个年轻人也成了男女朋友。
小张告诉过女友,开店不是闹着玩儿的,他想赚钱了能在好地段再开一家分店。但他没想到,开一家店就这么累,这么复杂。小张才23岁,喜欢和员工打打闹闹,有员工成打成打拿店里的酒水,他看到了,却从未说过一句重话。
不接客人的单,想休息,一种原因是累,一方面也是希望家人不再这么忙碌。蒋知言知道,小张只是不善言辞,他真正的想法是,这家烧烤店并不是主业,却吮吸了这个家庭所有的精力。看着七十多岁的爷爷从早上6点忙到凌晨1点,小张感到迷茫——还要继续耗费精力、带着家人再开下去吗?
淄博人都在期望,潮水能够缓缓地流经这座城市,滋养每一个人。小张店里的马师傅,也是倒在疫情时期的烧烤店主。2018年开店,2020年春节,他预判大家都不能回家,提前囤了十几万的货,结果发现压根没人出门。2020年10月份,他关张了。
“咱就没那财运。”如今,马师傅的创业资金赔光了,成了打工者。他希望淄博烧烤能火到十一过后,再迎来一个平稳的降落。这样,等明年,资金攒够了,他就能再一次入局。
老张的想法不一样。从一开始,他就没打算做长久生意。“等这阵风过去了,下次还不知道要等几百年。”他不放心小张,但自己左脚再瘸着走下去,怕是难康复。他和小张的爷爷商量了好几天,决定把店铺转出去。正好也有个机会,一个朋友的亲戚想开,钱也马上到了位。
没人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。店里的人一直在为“五一”做准备,4月25日,小张提前备了货,买了200斤蘸料,还请了歌手驻唱。老张还特地嘱咐员工,五一假期不能喝酒,打好这一仗。四天后,店里迎来了人流的高峰,287桌,一天营业额近3万,是他们最好的业绩之一。
但也就是在那天,员工们接到通知,店铺被转让了。大家感到惊讶,一位员工看到,那天中午有工商局的人检查烟雾报警器,下午店就转让了出去,还以为是“有人整我们”。
小张也是被通知的。他和女友抱怨,“这么大事儿,怎么最后才跟我说?”在这个四月的末尾,突然地,他成为了出局者。4月30日,小张发了个朋友圈,“拼过,累过,有心而力不足,期待下一个店吧。”
蒋知言感到可惜,但她也理解老张的想法——淄博其它烧烤店也面临这样尴尬的局面:钱和身体,只能选择其一。“不管了不管了,以后都跟我们没关系了。”蒋知言说。
至于小张,他在犹豫要不要开一家更小的烧烤店。“现在来吃烧烤的还不到全国的百分之一。”他相信流量不会轻易过去。但眼下最关键的是,终于能好好休息几天了。5月1日,他在朋友圈更新了一张手握方向盘的照片,配文:离淄避烤。